(圖說)左起史明、王育德、黃昭堂 |
本文於2014/7/8首刊《極光電子報》(連結)
壹,一份羅織罪名的文件
舊世代為了過去而主張台獨,新世代為了未來而主張台獨。
舊世代為了悲情而主張台獨,新世代為了希望而主張台獨。
舊世代為了民族而主張台獨,新世代為了民主而主張台獨。
舊世代為了民族而主張台獨,新世代為了民主而主張台獨。
這段怵目驚心的宣言出自《台灣獨立運動的新世代綱領》(註1)——發表於1996年,由親民進黨的年輕世代(約1960年代中後期到1970年代出生)所共構。雖然該《新世代綱領》在當年並未成為獨派共識,但《臺灣前途決議文》所標誌的台獨意義的轉向(從「建立新國家、制定新憲法」轉為「拒絕PRC併吞」),以及老台獨(反ROC殖民的建國派)所背負的莫須有污名,都不脫離《新世代綱領》的範疇。
台灣=中華民國」的便宜行事,在台獨聲浪看似高昂的今天,不斷鞏固殖民政權的正當性;不向ROC體制妥協的老台獨,至今仍被部分所謂務實台獨、新世代台獨鄙薄為充斥仇恨、煽情、排他的偏狹國族主義。種種發自「台獨」陣營的對解殖運動的否定,一言以蔽之,被殖民而不自知或被殖民體制所同化的ROC本位爾。《新世代綱領》固然必須被批判,但台獨的主流失格為ROC本位,只能說與該綱領聲氣相通,卻不能全然歸咎或歸功於斯。不過因近20年來,ROC本位對解殖式台獨的判決:囿於過去、徒具悲情、族群沙文,皆已羅織於《新世代綱領》,故引為起手。
貳,ROC本位的判決
何謂老台獨?界定的標準雖莫衷一是,但可確定的是,年齡並非劃分台獨新舊世代的充分條件。以《新世代綱領》的指控為線索,老台獨可被如是定義:「以台灣國族主義為核心,主張建立新國家、制訂新憲法的解殖式台獨」。在與該綱領同聲相應的部分台獨新世代眼中,老台獨路線過時、價值低落。他們認為:
1.自1996年起,「台獨運動從一個在內部對抗國民黨的運動,進入新的階段,成為一個全台灣一致在外部對抗中國與國際壓力的運動。」(註2) 所以追求解殖建國、正名制憲者,必須對ROC偃兵息甲,一致對外。
2.老台獨耽溺於過去、悲情,並主張撕裂族群的台灣國族主義,故與「未來、希望、民主」斷裂甚至衝突。
ROC本位是決定性因素。《新世代綱領》無視甚至敵視老台獨否定ROC的解殖運動,假中國威脅之機,行繳械之實,粗暴鄉愿地以「拒絕PRC併吞」對台獨進行排他式的、跛腳式的詮釋(「反ROC殖民」與「反PRC併吞」從此不能兩全),這是《新世代綱領》及其從眾抹黑老台獨的心法。他們不只因ROC視角而否定解殖路線,亦因ROC視角而將台獨舊世代重視歷史、堅持正義、反抗殖民的人文精神扭曲為囿於過去、徒具悲情與族群沙文。這種反解殖的ROC本位、只剩下拒絕PRC併吞的台獨,不只影響了民進黨,還透過媒體與教育散落在高喊「我是ooo,我主張台灣獨立」的年輕世代。
本文的工作,即在於推翻ROC本位對台獨舊世代與解殖式台獨的判決。
參,老台獨,獨之時者也
1.「反對ROC殖民」與「反對PRC併吞」兩全
「獨立」的基本訴求就是主體性的建構,拒絕被殖民、被邊陲化、被他者化。所以反ROC殖民的台獨,在面對中國的帝國野心時,當然會是反PRC併吞的台獨;亦即,台獨是在內部對抗KMT-ROC體制的運動,同時也是在外部對抗PRC併吞的運動。
解殖派的老台獨不會因為對抗ROC而降低對PRC的反抗,甚至,當台灣擺脫ROC體制(含國號)後,可以斧底抽薪地讓中國併台不具有內戰意義的曖昧空間,純粹是國際問題。所以解殖式台獨不只有對抗ROC的意義,亦有對抗PRC的意義;「反對ROC殖民」與「反對PRC併吞」不只可以並立,也應該並立。
倒是ROC本位者趁PRC威脅之機欲將解殖派繳械,同時昧於ROC體制有利於PRC以「一個中國」之名併台的邏輯,兩造護台的誠意、智識的優劣,高下立判。即使有極少數ROC本位者因為無法接受老台獨否定ROC的主張而寧願PRC併台,責任豈在老台獨?
2.解殖式台獨所追求的是高貴的人文價值
《新世代綱領》將老台獨與新世代所追求的價值對立:「為了過去vs為了未來」、「為了悲情vs為了希望」、「為了民族vs為了民主」,褒貶之間,顯而易見。這類指控除了犯下「兩造必然對立」的邏輯誤謬之外,也流露出他們對「過去、悲情、民族」理解的膚淺。
a.對歷史的重視
在殖民與解殖民的戰場中,歷史的詮釋與史觀的建立,是必爭之地。對歷史的認知相當程度決定了一個人如何理解世界(包括其自身處境),只有不知人文為何物者,才會輕賤吾人對歷史真相與詮釋的念茲在茲,並荒謬地將之與「發展未來」對立。
解殖運動關注台灣史的建構,並非試圖在取消中國史觀的霸權之後,以獨厚特定族群的沙文史觀代之,而是以斯土認同為主體,建構在地的歷史敘事。
在處理歷史課題之際,經歷威權統治(含大屠殺)的台灣,必定要面對歷史記憶的問題。一個有人文厚度的社會,必須以人道精神評價與保存歷史記憶。歷史記憶的正義,能阻止政治權力對人性與人文價值的持續扭曲。(註3)
對斯土斯民缺乏歷史關懷者,充其量只是一群淺薄的經濟動物,如何可能建構一個深具人文的社會?如何可能避免悲劇再現?所以,對歷史的重視,不但標誌著解殖運動的人文關懷,亦是社會朝向文明前進的磚壘,是未來之所繫。
b.對正義的堅持
被殖民的悲情從來不與獨立建國的希望對立。悲情所為何事?為國族認同被剝奪而悲、為記憶所繫之處受歧視與壓迫而悲、為歷史記憶被扭曲而悲、為轉型正義遙遙無期而悲。這種緣於正義與人道的悲情,是解殖的希望之所寄。徒有悲情固然不足以成事,但殖民苦難既然持續,缺乏悲情的獨立運動如何可能?
置諸台灣解殖運動的脈絡,悲情並不同質於仇恨,其目的不在以牙還牙的同態報復,而在對正義的堅持:對過去的不義拒絕遺忘,對現在的不義拒絕鄉愿。為何在看似民主化的今日,悲情仍未消解?因為我們對基本正義的推動,是如此地艱辛、如此地備受質疑。鄙視此悲情的ROC本位者,是認同因素所致?抑或正義與人道的匱乏所致?
c.對殖民的反抗
ROC體制是無法完成土著化的歧視性體制;以中國國族主義為中心而劃分地位階序(含資源分配),是其殖民台灣的重要原則。綜觀二戰後世界殖民地獨立風潮,所有解殖成功的案例,皆以在地國族主義為旗幟向殖民勢力進行鬥爭;若缺乏以本土認同對抗殖民者認同壓迫的國族打造,國家正常化如何可能?包含政治民主化在內的國家打造,若忽略了社會團結與社會凝結(social cohesion)、以及凝聚社會集體基礎的「正當性」(即國族打造)之經營,依然會導致治理失序的「國家失敗」。(註4)
作為解殖式的台灣國族主義,其所對抗者,是殖民統治團隊的認同霸權;所爭取者,是國族認同的在地化與平權。解殖式的國族主義既然發軔於受壓迫者欲爭取平權,為何不能與民主運動相容?透過民主機制,以台灣國族主義為核心的台獨運動可以是一場平權運動。
台灣國族主義的集結,是讓解殖式台獨成為可能的必要條件。國族主義不必然導向法西斯甚至種族主義。台灣是個族群多元的社會,理想的台獨主張,必須揚棄以原初(尤其是血緣)論國族的部族國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定錨於土地認同與民主精神結合的公民國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國家由公民主動參與,產生全民意志而取得法統,人民不論原初,共享共構共和國的制度與價值。(註5)
即使早期的台灣國族主義思想曾以血緣論證台灣與中國的民族區別,如廖文奎的「混血民族論」(註6) ,但應被置諸「弱者反抗外來政權」的脈絡予以同情及肯定。血緣論或部族國族主義的風險,在於強勢階級據之發動對弱者的壓迫,而不在於弱勢階級的自救,吾人不應不分脈絡一體非之。(註7)
而史明、王育德、黃昭堂等台獨前輩的台灣國族主義,皆排斥以血緣界定台灣國族:史明與王育德皆以地緣因素與殖民地受壓迫的共同命運,論證台灣國族之形成(註8) ;黃昭堂甚至為了避免與血緣論混淆,以「那想那利斯文」(ナショナリズム)取代民族主義一辭,主張以土地與國家認同來定義台灣人。(註9)
部分台獨新世代將台灣國族主義與法西斯、種族主義進行過度聯想,動輒冠以排外、沙文、狹隘的污名,甚至以之為民主的對立面、台獨的負債。網友蔣化慈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一種長在殖民主義土壤上的進步花朵,一種以ROC文化壟斷現狀為想像『福佬沙文主義』之知覺基礎的取締預備犯邏輯。」(註10) 他們必須省思:是否未對老台獨所倡議的台灣國族主義進行脈絡性地考察?是否錯以為國家打造可以欠缺國族打造(State-building without nation-building)?是否忽略了缺乏認同轉型的解殖運動從未存在的事實(或許對ROC本位者而言,毋須認同轉型)?
過去與未來的對立、悲情與希望的對立、民族與民主的對立,這類惡意或無知的操作(將解殖建國與普世價值對立)至今仍常見。(註11)《新世代綱領》對台獨舊世代的描繪必須被批判與修正。以台灣國族主義為核心,推動建立新國家、制訂新憲法的台獨前輩,他們的主張既充滿歷史感又具備時代性:一方面喚醒缺席四百年的在地國族意識,一方面避免因為ROC內建的中國之名與史觀而利於PRC併台。或許可以如是形容他們的理念:
不是囿於過去,而是對歷史的重視,也是未來之所繫。
不是徒具悲情,而是對正義的堅持,也是希望之所寄。
不是族群沙文,而是對殖民的反抗,也是民主之所立。
肆,結語
基於對前輩的尊重,不論是《新世代綱領》或部分台獨新世代,都肯定老台獨的犧牲奉獻;但這種敬意,若伴隨著「否定其主張,或否定其主張的現在性與未來性」,其誠意就必須透過檢視其否定是否合理來判斷了。
綜上所述,老台獨的建國主張,及其所追求的人文價值,不只絕非ROC本位的台獨新世代所指控的囿於過去、徒具悲情、族群沙文;更進一步對比,老台獨的解殖路線,與新世代的ROC本位,何者更能讓文明的未來、獨立的希望、民主的完善成為可能?道不同不相謀則罷,若批評來自無知,則如仰天而唾,不可不慎。
我們不只應對老台獨過去的犧牲奉獻致敬,更應為他們的真知灼見致敬,他們是可敬的建國志士兼知識份子。至於那些在知識與價值品味上鄙薄老台獨的台獨新世代,除了欠老前輩一份真誠的敬意,更欠一份深深的歉意。
【註解】
(註1)
《台灣獨立運動的新世代綱領》第六條。
(註3)
(註3)
請見拙作〈歷史記憶的人道精神〉(連結)
(註4)
新一〈台灣「國家失敗」的探問與求解〉(連結)
(註5)
請見拙作〈台獨作為解殖式的公民國族主義〉(連結)
(註6)
(註7)
(註8)
(註9)
黃昭堂〈戰後台灣獨立運動與台灣民族主義的發展〉
(註10)
(註11)
如姚人多:「年輕人重新定義『台獨』。...這條路線由新的人發起,用一套新的表達方法,甚至連語氣都跟以往的老台獨有所區別。...它不再是空洞的『建國』口號,它也不再跟你在法理層次上爭論什麼中華民國與台灣。當然,民族主義的情感與情緒仍在,但是,這一批年輕人的台獨裡面有『社會』、有『正義』,它硬是比老台獨多了一些冷靜。」(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