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龍與忠狗》,二人穿著弗拉芒傳統服飾
小妹嫁到安特衛普去,安特衛普就是卡通《龍龍與忠狗》的故事背景處,龍龍是弗拉芒人,劇中龍龍最後在魯本斯的畫作前死亡,這位巴洛克最偉大的畫家,自然也是弗拉芒人。幾個月前去找小妹,她帶我們去pub聽演唱會,之後加上二位比利時人,在酒吧外的廣場繼續喝酒聊天。
(演唱會時,Jenny堅持她在十七世紀弗拉芒畫家哈爾斯的作品裏就看過這位樂團鼓手…)
(演唱會結束,仍到處是人)
閒聊中,不小心觸及了認同問題,二位比利時人原不相識,卻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是弗拉芒人,不是比利時人。」剛拿到比利時國籍的小妹覺得有點被排擠:「別這樣嘛,你們可以說你們是弗拉芒人,同時也是比利時人。」
其中一位曾去過台灣的弗拉芒人便回她:「那妳會說妳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嗎?」小妹頓時無語以回。
就在該晚的前二天,我和Jenny在安特衛普迷了路,一對七八十歲、滿身布爾喬亞氣息老夫妻用英語問我們在找什麼。
「我們在找比利時式的餐廳。」安市居民真是好心啊。
「比式餐廳?怎麼會在這裏找?」太太故意用法語跟老公溝通,二人相望笑了一下。
我問:「您說法語啊?」他們嚇了一跳,好似我闖進他們夫妻間的小遊戲裏:「那要去哪裏找才有呢?」
「去布魯塞爾啦!你們應該去哪裏找,那裏才有比式餐廳。」太太笑著回答我;他們後來決定不要鬧我們了,介紹了一家很棒的弗拉芒餐廳給我們。
(安市老夫妻介紹的當地人在吃的當地菜餐廳,連結)
(燉兔是不可錯過的弗拉芒特色料理)
這給了我們一個謎題:如果這對夫妻也不認同為比利時人,為何他們夫妻間以法語作暗語交談語?如果這對夫妻認同之,那為何又會認為安市不屬於比利時?解答有二個,一是他們宛如廖中山,出身與認同不同;第二的可能性較大,他們的確是弗拉芒人,但因為出身與階級,已習慣以法語作為日常生活用語;沒錯,在比利時就如同在台灣,語言是有其階級性的。
(藍為瓦魯,紅為弗拉芒,其中為布魯塞爾)
《法語法統的建立》
比利時主要由南部瓦魯人與北部的弗拉芒人所組成,十八世紀時,二地早已各自發展出數種方言,同族裔內不保證能相互溝通,更不用談二者之間;所幸,上層社會均以拉丁語作為溝通語言,但瓦魯區因為貼著法國,隨著法語的抬頭,改採法語作為精英的共同語言,這在拿破崙佔領比利時之時,更加強了此情勢。
拿破崙之後,是荷蘭統治比利時,荷蘭國王要求比利時進行荷語化,瓦魯區精英自是激烈反對;雖然弗拉芒語與荷蘭語互通程度極高,但弗拉芒也加入反對行列,因為該地「上流社會」絕大多數只會講法語,這些軍公教人員要嘛直接來自瓦魯區,要嘛就是放棄母語的弗拉芒人,而不會講法語的弗拉芒「下流社會」,有些人的弗拉芒方言與荷語互通程度低,也選擇與「上流社會」同一個鼻孔出氣;最後,倚法國為靠山,加上宗教、經濟因素與國際情勢(精彩連結),比利時終從荷蘭手中獨立了出來,這一年是1830年。
(在弗拉芒最大的城市,用「法語」唱出獨立之歌…)
獨立之後,自然確定了法語在該國的至上地位,如同我們的「國語」,不只是國王只講「國語」,任何軍公教人員,無論任職於何處,只需要會講「國語」即可,因此,曾經發生過無辜草民因為「國語」掌握不好,而被誤判並處死的憾事;弗拉芒的學童,如果在學校講出弗拉芒語這種「台語」,一定會受到處罰;至於在正式場合口出「台語」,更是一大醜聞,有一位國會議員就是因此而被媒體攻到臭不可聞。
《弗拉芒語言的搶救過程》
儘管瓦魯人人數較少,但因持有此「高級語言」之能力(法語為當時之國際語言與學術語言),和人數較多的弗拉芒人形成了上下關係。為反抗此少數統治,一股「弗拉芒運動」(下簡稱「本土化運動」)便漸漸成長。該本土化運動之所以會成功,除了人數比例因素外,二地的經濟實力消長也是一因。
十九世紀時,瓦魯區因有煤礦,重工業發達,較為富裕,法語裏許多冶鍊術語,都是採自瓦魯工人的方言,而弗拉芒則是以農業為主,文化與經濟資本都不如人,大概就是所謂「沒水準的中南部鄉下人」(不過弗拉芒較北就是了)。
(進入二十世紀,靠著出口,安特衛普經濟實力大升)
風水輪流轉,在礦脈枯竭及勞工意識日漸抬頭後,瓦魯區風光不再,而弗拉芒卻靠著港口,以出口導向順利發展輕工業,二者的經濟能力於是互調;根據2004年的資料,目前瓦魯區居民的平均收入是弗拉芒居民的八成,而且此差距仍在擴大中。
布魯塞爾雖是在弗拉芒境內最大的城市,卻是本土化運動唯一失敗的案例,原因有二,一是該地為中央政府所在地,掌有軍公教系統的瓦魯人早就大量流入;第二原因則是戰後法語非裔移民湧入。布魯塞爾今日雖然保有雙語城市之名,且為弗拉芒所包圍,但在弗拉芒人的眼中,早就不屬於他們的了,也算是他們的「靠北市」吧。
同樣在比利時北部,在布魯塞爾講法語,就跟在法國一樣便利,但坐一個小時火車到根特,連火車票售票員都拒絕與我以法語對話。一國二個族裔的組成,彼此應該互學對方語言,不然會有很多麻煩,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根特這個城市在弗來芒發音聽起來像「hent」,而瓦魯人卻叫它為「gon」,發音是如此南轅北轍,只會說某一種語言的售票員如何售票呢?
(劉子瑄選美事件,連結,可以說是國民黨意識型態透過統媒,操作「高級與否」與「語言族裔出身」最為血淋淋的種族歧視案子。)
不幸地,因為瓦隆區的「高級人」一直拒絕學弗拉芒語(台語),弗拉芒只好施以報復,乾脆也放棄百餘年傳統,漸漸不再教學童學「國語」,我們在安特衛普遇到的年輕人,三十歲以下的幾乎全不會講「國語」,他們跟我們說:法語只是選修的項目,但他們寧可選修英文。可想而知,二區是愈行愈遠,1993年比利時完成修憲,從中央集權單一制國家,轉變成為聯邦體制的國家;聯邦政府只負責外交、國防、憲警制度、司法制度等,本來弗拉芒人與瓦魯人只是各講各的,從此正式變成各管各的了;前幾年,大家還發現沒有聯邦政府根本無礙大家日常生活。根據統計,二者間的通婚率,比起各自和南北兩鄰國(荷、法)間的都還低。
國王本來自古是講國語的,但弗拉芒人的本土化運動,讓1909年就任的國王,第一次使用「國、台語雙聲道」宣誓就位,但這是不夠的,對弗拉芒人而言,一個文化到底有沒有活下來,且有跟上現代化,最好的標準,就是存不存在一個大學,是以其語言進行教學;因為語言代表一種思考方式,而大學則通常是進行最精密、最先進思考的地方。
(弗拉芒之旅覺得最棒的餐廳,又美味又便宜,下次去根特必報到,底下相片為其菜色,連結)
(弗拉芒的高級料理:青醬鰻)
(將部份的waterzooi倒入下面的碗中,份量驚人)
(waterzooi就是蔬菜奶油雞清湯,每一家手法不同,這一家是我們試過最棒的;這道是弗拉芒家常菜)
十九世紀未時,「用『台語』上大學」成了弗拉芒本土化運動的重要倡議點,但要成真,卻要等到一戰時德軍入侵比利時之際,蓋德語與弗拉芒語是近親,但馬上隨德國戰敗而一起被推翻。又再等到1930年,根特大學才正式成為比利時境內第一所純「台語」教學的大學,根特也就成了本土化運動中心。
從該年起,弗拉芒境內的大學,一一進行了「去法語化」,但作為比利時一國最好的大學:魯文大學,雖在弗拉芒, 卻「堅守民族陣容」,不願「本土化」;1968年學潮時,該校學生與校方嚴重對抗,最後是本土派留在原址,「中華民國派」滾蛋,退入瓦魯區,在那邊重建一 所新的魯文大學,這就是比利時今日有二家魯文大學的由來。對老魯文而言,它經歷了四個語言年代,1425~1797年是拉丁文,1834~1930是法 語,1930~1968是雙語但法語優先,1968之後是弗拉芒語。
《台灣、弗拉芒比較》
在過去的台灣,一直有零星的大學教授堅持以台語授課,某些大學的男生宿舍區也常以台語為主流語言,去年,一位朋友去觀察野草莓運動,回來後很失望地跟我說:沒有用的,那邊全部是講國語的,沒有一個會講台語的。弗拉芒式的本土化運動:用弗拉芒語上大學,是十九世紀即有的自覺,然而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我們看到的卻是台語在大學校園的式微與凋零,聽說,連交大的客語文化學院都不是用客語教學(待求證),看來,台灣文化的保存,前景是很悲慘的。
就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在1989年的研究報告,世界上荷蘭語與弗拉芒語這二種相近語言的使用人口合計有二千一百萬人,不只遠少於客語在世界上使用人口的三千二百萬,也遠少於閩南語及台語合計的四千八百萬,台灣這二種在地語言都比「荷蘭語及弗拉芒語」更加國際化,但是,只有進步的歐洲人會認為以大學教學傳承他們本土語言是件要緊的事,而那些落伍的台灣人,連人家十九世紀都比不上的,卻視在小學傳承本土語言是件負面的事;這些人其實不是反對多一種語言能力,而是骨子裏對本土文化的敵視。
《不只是被「移民」》
在法國移民博物館(連結) 裏,有一個藝術作品(見下)在講述「移民現象」,創作者使用了三個併排的螢幕,每個螢幕都是二個對望的人頭,角色分別是一位老婦(A)、其女兒(B)、其孫女(C),左邊是AB熱烈的對話,中間是BC熱烈的對話,右邊是則是AC無語對望,因為沒有可溝通的語言了,看得令人心痛,這就是移民的代價啊。
但是,在台灣,因為國民黨意識型態對「國語」的獨尊與對「方言」的壓制, 不論是不是移民(即外省人),只要不是「國語」族群,很多家庭都經歷了上述的移民現象,有多少20至40歲間的台灣人是一生皆無法與其祖輩溝通!為數僅有六百萬的弗拉芒人,尚有一塊土地維繫該語言的存亡,抵抗了強勢法語的吞沒,人類的文化多樣性因而多一席其身上的基因;然而,台灣的三百萬客家人、一千七百萬的鶴佬人、五十萬原住民們,卻在自己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 之上「被移民」了,這是一種「未搬遷式的移民」,我們雙腳不動卻要我們經歷移民之苦,當語言失去了他的土地,就文化意義上,我們當然也失去了自己土地主人的身份。
但是,過去的台灣人,只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移民」了,馬英九上台後,積極進行各種去主權的作為,卻是要我們經歷「未搬遷式的流亡」,我們雙腳不動卻要我們經歷流亡之苦。國民黨不僅無意反省與修補其所造成的歷史傷痕,卻還要日日加劇我們身上的新的苦楚,在自己的士地上移民之後,竟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不同的是,過去的「移民」是被外來政權所迫的,明日的「流亡」卻是台灣人用選票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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