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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5日 星期二

被殖民不該感謝統治者 ( by 佛國喬)



那些「中華民國就是台灣」、「中華民國在台灣」之類的主張,只要碰觸到中華民國與台灣在二戰中軍事對立的事實,就會立刻破了功,李登輝前總統最近發言 (註1) 能釣出一串魚就是一個例子。

當年的戰火,其實一直漫延到今日兩種不同的想像共同體--島嶼的或是跨海的--在歷史感受上的歧異,比如該如何看待二戰間中華民國空軍轟炸台灣? (註2) 不過,在二者之間,還存在一種中華民國國族立場,是一個在這十幾年來不斷質變與分化的政治類別,有的還停留在兩蔣立場,即所謂的權宜式主權派:在中國民主化之前,反對中國的併台;有的則變得可以接受以現下國界作為國族的長久彊界;有的則在二者擺盪;但他們共同地內化了下列觀點:我的國家是由中國渡海而來的,並認為島上的其他人也應該要同意。


(圖說:同盟國陣營中華民國轟炸軸心國陣營的台灣。from:台灣回憶探險團)

這些人通常有三個異於台灣國族認同立場的特色;首先,國家認同是依附於政權道統而非土地,所以會有「國家會搬遷」這種蠻前現代的看法。其次,是高度接受過去官方國族主義在島上傳播之成功,他們並不會去反思:該成功所憑借的是暴力以及在學校所進行記憶清洗,前者比如殺掉、關掉及禁掉台獨份子,後者比如是軸心國陣營的家族記憶在課本消失了,這些人最常用的話術就是:「你總不能否認現在台灣大多數人都接受中華民國吧?」就如同以下的反動話術:「你總不能否認現在台灣大多數人都正面看待蔣經國吧?」最後一點,他們對於「渡海軍政集團」既有的優越地位是無異議的,更精確地說,對於國族史敘事所蘊藏的象徵暴力並沒有警覺,儘管這個象徵暴力鋪陳出了昨日已造成、今日還殘留的族群地位不平等。

該不平等首先是建立在「渡海軍政集團帶來了國家」這樣的神話上,正是這個神話造就了該集團早年在國家制度的優越地位,如國會組成、軍公教入門與晉昇的特權、媒體由特定族群把持等等……經歷具解殖特色的民主化,這些不平等有很大的改善,但殖民殘餘仍是無處不在的,如格瓦推一文 (註3) 所列舉的:「國號是『中國共和國』(ROC)、憲法是『一中兩區』、中國忠烈祠應許其國族光榮、孫文作為『國父』高懸於公家機關、華語作為唯一『國語』、中華文化基本教材作為中學必修......,這些中華性的霸權現象」,盡已成了我們日常國族主義(banal nationalism)。不是吾人要戴著族群眼鏡看台灣政治,而是族群分類原本就是國民黨數十年來的統治術。

該不平等其次是建立於二戰的傷痕中,站在中華民國國族認同立場上,無可避免地,這個島嶼上那些autochtones/autochthons(指相對於殖民者的原本住民,包括原住民或非原住民),除了極少許有成為半山之外,就算不曾是中華民國國敵(皇民!),也是中華民國國族「略帶不潔」的新加入者(奴化!)。國敵與「略帶不潔」印記還不斷地透由歷史召喚來維持,以壓抑autochtones的政治地位;如近日以國家名義要全民一起來正面紀念轟炸台灣,如透過課本進行記憶清洗與公共空間塗掉日殖年號,來暗示某段歷史是不潔的,如煽動群眾視岩里政男、青山文哲之名字為政治污點,如時時可見公共書寫提醒autochtones若不仇日,就得一起承擔日本軍閥發動戰爭之罪,甚至語氣重到用「沒有任何模糊的空間」 (註4) ;此外,就是前日有政治人物拿南北韓仇日與台灣親日作比較,而評以「台灣人的真正悲哀」(註5)
 
持平而論,和朝鮮半島不同,台灣autochtones未曾因日殖而經歷亡國之痛,他們是因為不滿於統治者之種族更替,才有頭幾年的武裝反抗;事實上,反而是受惠於日殖,這些autochtones才習得台灣人身份認同以及現代國家觀念;二者交錯得以產生的「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口號,雖早在1920年代被提出,但一直只是少許精英在呼喊;戰火下的亞細亞孤兒終究只能在周遭的軍事政權中擇一依附: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或是大日本帝國。

若中華民國國族認同者會認為皇民選擇是荒唐的(註5、註6) ,甚至是漢奸之舉,那是因為中華民國國族認同本來就是建立在種族本位之上 (註7) ;拿戰前兩個國家的被統治者處境作比較,拿台灣日殖、台灣蔣殖及中國毛治之殘酷腐敗作比較,我們可以很清楚明瞭那種族本位是有多麼地不智了;不過,在考量被殖者的抓浮木心理,以及尚未出現台灣國族選項的前提下,台灣國族視角還是應該給予半山與皇民相等的同情,這是中華民國國族視角所辦不到的。

戰前的autochtons不是中國公民,他們的皇民選擇自無涉叛國,但卻得在戰後活在「捉漢奸」的恐懼下;七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貓與老鼠」關係還是維持不變,就算曾貴為民選總統,也逃脫不了被「捉漢奸」命運;向來改善不多的歷史課綱,正是「渡海軍政集團」得以取得舉國一起來賤視非半山autochtons歷史經驗的合法性來源。或有些人緩言:李登輝若是常民,揭示皇民認同並無不妥,但身為前總統是不宜的;這句話真實的意思是:作為老鼠就乖乖當老鼠,沒自我否定前可別想當貓。或有些人緩言:別管那一代人的皇民認同了,這問題再過幾年就不會再糾纏台灣了;這句話真實的意思是:「捉漢奸」果然是做對了,看,老鼠們全都喵喵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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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渡海軍政集團」同時來台的人們,很多已成功本土化了,但有些仍很敵視台灣國族認同的興起,這些人心懷下列一種恐懼或不爽:如果這島嶼的共同體想像,逐漸從依附於渡海而來的政權道統,轉變為依附於土地,那透由上述象徵暴力所造就的有利地位將不再存在,並且,自身還會「淪為」國族的晚近加入者,亦即:家族史與國族史的高度同步性突然喪失了;1949年之前的家族史將只是國族史裏《戰後初期移民篇》,而不再是國族史裏宛如大江大海的主角。


二戰之後的十多年間,全球產生了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流動 (見上圖,註8) ,在此流動之後,「家族史與國族史的高度同步性」是由移民而非autochtone來喊聲的情事 ,只發生在兩塊土地,一是以色列/巴勒斯坦,二是台灣,兩地的共同特徵除了移民皆為武裝之外,該同步性最後也都沒有完全成功,反而讓社會一直存在摩擦。

承認自身是移民、承認是國族的晚近加入者,若會因此不快,那請想一下,過去的七十年,作為多數人口的「非半山autochtones」所集體承受著的,可不只是相對稱的「家族史與國族史不同步」,尚且有二戰傷痕及外來政權立場所交錯而出的國敵「略帶不潔」的問題。總不能拍著他們的肩膀說:「反正這麼長時間也該委屈成習慣了吧?當年的記憶清洗都洗得那麼徹底了,那就繼續接受吧?對立的時代,應該要結束了,不要再把悲哀和詛咒強加在下一代身上,不論如何,現在,就是中華民國在台灣!」(最後幾句仿《風傳媒》社論筆調)

上述這種立場的人,有的並不如此直白表達,他們學會用一種John Rawls風格的自由主義修辭,來提倡國家應該在國族認同爭議裏保持中立,但最終還是為了迴避掉國家制度裏殖民殘留之問題、迴避掉既存國族敘事裏的象徵暴力。「統獨是假議題」、「課綱爭議是黑箱無關統獨」這類的口號,若不是出於對「渡海軍政集團」殖民性格理解不足,就是出於上述修辭。

「被殖民不該感謝統治者」是朱立倫講的(註9) ,但請千萬牢記,凡可以用來面對(已然瓦解的)大日本帝國之道理,都可以用來面對(還在你我左右的)中華民國


註1:《Voice雜誌》李登輝:揭開日台合作的新帷幕 http://ppt.cc/WT8FT
李登輝:台對日抗戰非事實,馬英九痛斥「羞辱人民 應道歉」 http://ppt.cc/aJpP0

註2:Doris:曾轟炸台灣的人 居然還要台灣人一起慶祝抗日? http://ppt.cc/ISJni
范蘭欽:轟炸新竹要感恩 http://ppt.cc/YrMSS

註3:格瓦推:人的記憶與土地的記憶 http://ppt.cc/fduEg

註4:這說法在統派圈很流行,如連結的苦勞網文章。若這說法合理,那今日的中華民國認同者是不是都該一起承擔蔣軍花園口決堤事件的罪行呢? 張智琦:為什麼要紀念「抗日勝利」 http://ppt.cc/O53Wu

註5:郭正亮:別縱容李登輝的親日史觀 http://ppt.cc/kotvi

註6:風評:李登輝,你別錯得離了譜! http://ppt.cc/ak6WW

註7:佛國喬:統派究竟是民族主義還是帝國主義? http://ppt.cc/haQf

註8:出處 Atlas historique, Editions Perrin,2006.

註9:朱立倫:被殖民不該感謝統治者 http://ppt.cc/Yw7nR

(感謝本文由J提供部份概念)

本文原刊載於台教會《極光 希望》「歐羅巴vs歐羅肥」專欄:
http://blog.roodo.com/aurorahope/archives/472449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