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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18日 星期二

道德論事及其土壤 (by 格瓦推)

(圖說)KMT操作了道德論事,孫運璿因此上神壇;
也是KMT操作了道德論事,林益世成為過街老鼠,遮掩了作為貪腐溫床的ROC政經結構

本文首刊於《極光電子報》(連結


壹,道德論事之弊

孫運璿被拱上神壇的過程中,少不了「兩袖清風」的美譽;林益世成為過街老鼠後,亦不乏「貪得無厭」的警語。孫運璿與林益世的典範化(前者景從後者為戒),道德的盈虧是重要依據。

Morality是指有關行為的所有規則或戒律,這些規則立基於區別正義與不正義的基本價值,所以道德本不限於人格修養。但儒家文化圈的道德論事,則偏愛以人格修養的角度對公共場域之人事物進行評價、針砭,甚至以之為改革關鍵。於是,被「清廉與否」夾帶著,已破功的「孫運璿電力神話」可以重新上市,政經結構的貪腐溫床可以個人化為林益世操守有虧。

當道德論事主宰公共輿論,或成為國人最普遍且理所當然的論政方式後,社會的苦難,原因將被指向為官不正、為富不仁;「公民」諷刺地變成道德重整會員,對政治的介入,淪為對政治進行道德糾察,不論公德(如清廉與否)與私德(如孝順與否)。至於對制度、法案進行考察與批判,並以政策立場評價人事物,將淹沒於洋洋盈耳的道德訓誡中,以致制度之惡不被看見、政黨立場不重要、仰望人治、疏離政治,甚至請鬼拿藥單地將「加強品格教育」視為根本治國之道。

現代化社會需要的,不是人格者從政,而是周延的權責監督機制、是介入政治空間的管道多元而通暢;不是富人博施濟眾,而是以稅制實現財富重配、以社福滿足人道需求、以保障無力者的制度完善勞資契約。公民若冀望政治與社會的提升於道德典範,則是公民性(citoyenneté)的失格。



貳,公民性的失格

公民指「持有權利的政治主體」,廣義的政治涵蓋社會一切事物,次狹義的政治指共同體的建構與運作,最狹義的政治意味各種權力的實踐。在形式上,公民參與選舉、被選舉,或以各種運動與組織介入公共事物,似乎就是公民性的展現。但如何抉擇投票?如何進行選民說服?如何對公共事物發聲?若普遍認為政治的進退來自政客甚至是全民道德的升降,例如視政商勾結、賄選橫行的原因不在制度缺陷而在道德沈淪,等於將公眾事物交付人治,這種公民,實無進入公民性的脈絡中。

道德論事的特色,就是不重視政客與政黨對重大公共議題的表態與之間的差異,而認為只有道德君子才可能為民謀福(「選人不選黨」實脈絡於此)。一方面以道德期待政治,一方面對政客的道德普遍不信任,造成一種與現代化社會格格不入的公民態度,詭異地招搖於台灣:既厭惡政治又期待人治。這不只患了「藍綠一樣爛」的色盲,同時褻瀆了公民的身份——因為他們只想開一張空白支票給有道德的政治人物。

道德論事與保守威權的社會互為因果。前者寄社會未來於個人品德,後者訴諸個人品德以正當化權力。國人偏愛道德論事,實是台灣在看似民主化的今天,仍不時閃現懷念威權(例如緬懷蔣經國的肅貪)的原因之一。這種將公眾事物泛道德化的積習,既來自國民黨的宣傳與教育,亦根源於文化土壤中的儒家元素。


參,泛道德化的儒家

中國兩千年來的政論史論,統治階級(皇權與士大夫)優位只是形式,儒式的道德論事才是鞏固階級利益的傳家心法。台灣陷於儒家文化圈,其價值在日用呼吸之間內化為國人理所當然的意識型態,造成台灣的現代化之途,不只負重蹣跚,還屢屢橘逾淮為枳。

儒家將政治泛道德化可由兩方面理解:第一,《大學》的「修身為本」 ;第二,《論語》揭櫫的「德治」。

1.修身為本

《大學》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目,是以修身為根本。格致誠正是修身的方法,為「內聖」之道;齊治平是修身的目的,為「外王」之功。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若不講究修身,則「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身若不修,則家必不齊、國必不治、天下必不平。

2.德治

儒家重德化、輕法制,可見諸《論語》:「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而德化之可能,先決於統治者的修身功夫,故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亦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修身為本」,強調修己而後能安百姓;「德治」,強調了以人格修養的角度評價人事物。此二者非各自為事,德治標誌了儒家的政治理想,修身是達成此理想的根本。本立而道生,儒家不只以道德觀點臧否政治,亦將政治進退的責任歸因於道德進退,尤其是政治人物的道德進退。

將治亂興衰歸因於道德因素,絡繹不絕於儒式書寫:天下治,因君王有道,君子居廟堂,故民風醇厚;天下亂,因君王失道,小人佔社稷,故民風澆漓。但事實上,中國自漢以來各式的「貴族與儒生保障條款」所特許的土地兼併與賦稅不公,以致國庫空虛民無存糧成為所有王朝可預見的宿命,這類制度面的缺陷,往往被昏君、貪官甚至刁民的形象遮掩。道德取代制度成為治亂的主因後,制度之惡不動如山,特權階級亦不動如山。

以德治為理想、以修身為根本的政治主張,不只隱匿了制度之惡與標舉人治,亦規訓了百姓必須克己復禮,因為「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此美其名曰「教化」。儒家禮教,不外父權脈絡的階級與五倫份際,以之修身克己,即使只作為口號,也將助成儒式社會的超穩定結構——弱化對政治的批判力、信仰人治——,知識科學化、政治民主化、思想自由化的現代性難以產生。


肆,結語

在西方,morality是對正義的追求;本文並非否定道德的存在價值,而是反對以修身優位的角度,反啟蒙地將廣泛而複雜的倫理(ethics)問題簡化為修養的投射。

身處儒家文化圈,再加上國民黨的強化,台灣社會以道德論政事的習氣根深蒂固。公民習於道德論事,會放縱制度之惡;統治者擅於道德論事,則是在培養不具反抗能力的順民。國民黨深得儒家三昧,不只操作了道德神話,還編織了人治的美好年代,更食髓知味地推動以儒學為核心的品德教育。江宜樺在2013年新任閣揆時揭櫫了施政願景:「建立貧而樂道、富而好禮的社會」,不思檢討制度所助長的貧富差距,反而在意無力者是否安貧樂道,亦即要受迫者自省是否德之不修,果然是儒者之憂也。

儒式的道德論事,造成公民不從制度面思考公共事物,將政治交付人治,這是強人政治的溫床,也是民主政治的逆流。台灣要步入真正的現代社會,必須揚棄儒家以修身為根本的德治主張,「練習運用理性,以了解這個複雜世界的經濟、社會、文化、倫理各面向的挑戰與取捨,並投身必要的公共辯論與政治抉擇、積極參與各種型態的民主生活」(註一);有真正的公民,才有深化的民主。


(註一)〈公民的搖籃——法國高中哲學教育觀察〉(想想論壇:坂上 / Kaientai)(連結



【延伸閱讀】


◎〈儒學是毒品,別碰!——我在讀經班的日子〉(格瓦推)(連結



◎〈儒禍——論四書成為高中必修〉(格瓦推)(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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